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将那座阴森的扬善堂远远地抛在了身后,姬钺白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往梅林的方向走,步履显然比平时要急。

仅剩不多的月色已被乌云彻底遮蔽,今晚宵禁,空荡荡的长廊一个人也没有,连灯盏也熄灭了。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,姬钺白只是一抹模糊的影子。乔迩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走得那么快还不跌倒,只感觉到他的手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冷,冷得就像没有温度的死人。

姬钺白将她拉回了他们二人的卧室里,将她推到了椅子上,乔迩跌坐在上面,手腕已经被捏到通红了。

姬钺白站在阴影中,盯着她:“宵禁时间,你为什么会在那里?”

乔迩垂眼:“我……随便走走,她请我进去喝茶。”

“夫人似乎总是喜欢半夜在岁邪台乱走。”姬钺白凉凉道:“这个习惯应该改了,否则,终有一日只会害了自己。”

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仿佛蕴含了无尽的深意,这是一次来自于他的通牒。

乔迩的心脏直打鼓,嘀咕——莫非,姬钺白也怀疑聂夫人有古怪?此话是在提醒她,不要接近聂夫人,否则会招致杀身之祸?

还是说,他不是最近才猜的,而是一早就怀疑了,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聂夫人,所以今晚才会出现得那么及时。

这下该怎么办?

要是顺着姬钺白给的台阶退一步,打个哈哈,那么今晚的事,兴许就能无惊无险地揭过去。

可是,她两次追踪邪祟,都被姬钺白当场发现了。一回可以放过,两回必会有所怀疑。只要他有了戒心,那么,像现在这样可以揪住他漏出的口风而刨根问底的机会,只会越来越少。

她的时间不多了……不管了,你退我进,死就死吧!

乔迩滕地站了起来,试探道:“姬钺白,你……知道什么?”

“知道太多也未必是好事,夫人还是收起好奇心比较好。”姬钺白停顿了好几秒,转过身躯:“早点休息吧。”

“喂,你别走,把话说清楚。”意识到话题要终结了,乔迩一跺脚,着急地追了两步。忽然一拍脑袋,发现了他们进屋那么久都没点灯,一直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说话,连忙探手去摸烛台。

刚擦亮了火折子,微弱的火苗闪了一闪,就有一只冷冰冰的手从旁伸来,将火苗掐灭了。姬钺白用前所未有过的厉声道:“不要点灯!”

沉重的烛台“咚”一声掉在地上,滚到了床底去。一阵飘着幽幽梅香的风迎面袭来,乔迩睁大眼睛,姬钺白闷哼一声,已经倒在了她的身上。乔迩比他娇小得多,根本就接不住他,双双地倒在了地上。

乔迩后脑勺一下子就撞到了地上,懵好一会儿,才恢复了神智。心口沉甸甸的,压着一颗头,乔迩呼吸不畅,支起了身子来,这一推,就摸出问题来了。

无他,只因姬钺白的身上太冷了。

虽说他平时体温偏凉,但也没到这么离谱的地步,如果不是刚才两人还在说话,她真怀疑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个刚从冰窟里挖出来的死人。

“姬钺白?!”乔迩吓了一跳,心底闪过了一些不好的猜测,慌忙去摸他的颈侧,探到了微微跳动的血脉,松了口气——还好人还活着。

对了,今晚姬钺白把她拖回来这里时,她就感觉到他的手冷得异于常人,这一定有哪里不对劲。

乔迩用尽全力从姬钺白的身下挣了出来,撩起了衣袖,剑刃发出了幽幽的亮光。千辛万苦地钻进床底,摸出了那个烛台重新划亮,室内被一片温暖的光晕所充盈。

眼睛从黑暗到明亮,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。乔迩这才快步跑回姬钺白身旁,定睛一看,一下子就呆住了。

姬钺白伏在了地上,乌发铺满一地,那张俊美的容颜上爬满了骇人的青络,如同刺青,此刻正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,仿佛有活物寄生在下面,在活动着。曾经是多优雅的贵公子,因为多了这张“假面”,此刻就有多恐怖不堪。若是让普通人看见,怕是会吓得不轻,再也不敢对他有遐想了。

乔迩的头脑嗡嗡作响,抖着手,伸向了他眼角的那缕纠缠得最厉害的乌青色血烙。皮下的东西仿佛感知到了她的血中那一丝让它们畏惧的气味,一下子就躲了回去,那一块血络骤然消失了。

乔迩收回了手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
这是——血蛊的子虫。

蛊毒之术原先是两种不同的东西,之所以常常并用,是大多数的蛊,都是用来杀人的,或是简单地控制一个死人的动作,比如说,让人抬抬胳膊、动动腿。

血蛊之罕见,就在于它的母虫和子虫都只能寄生在活人身上。

子虫平时都是潜伏着的,每逢无月之夜,才会在细细的血络中躁动乱窜,引来莫大的苦痛和麻烦。

每隔三个月,受制的人都需要饮下控制者的三滴血,才能避开这样的折磨。一旦后者身亡,在前者血络中的子虫也会死亡,就这样留在了血络里,无时无刻不在流动,压根儿弄不出来。这是比“继续被人控制”还可怕的情况,不死也会变成废人。

每一次的发作虽然不会致死,但至少会持续一两个时辰。极少有人能抗住这样的考验。大多数的人,都会选择屈服与求助。

故而,血蛊经常是某些组织用来控制人心,使人为它卖命所用的东西。

姬钺白这个症状,显然就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受过控制者的帮助,才会发作得那么厉害。

乔迩喃喃: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
她曾觉得匪夷所思的一切,这下子都串联起来,彻底明了了。

血蛊每一次的发作都是有过程的,先是体温变化,随后是外貌变化,最后才有上的痛苦。等熬过去后,外貌上的异常还得持续一段时间才会消退。

为何第一次见面的夜里,他死活都不让她看脸?那是因为那天晚上,也是一个无月之夜,正是血蛊最为躁动的时候。那个时候的姬钺白既然能在梅林中透气,就应该不是发作的最高峰期。可他的脸上一定有怪异之处,所以才不让她转头。

为何那天的剑气会把她引到了梅林里?那是它在途中嗅到了姬钺白身上有血蛊的子虫的气息,而不是她以为的“出错”。

而今天晚上,姬钺白所谓的“有事不回来”,应该就是打算找个地方躲着,熬过这一次的考验。结果途中生变。将她从扬善堂拖走后,还在这儿耽搁了一点时间,才会掩饰不住。

至于他履行这桩婚契的原因也浮出水面了。乔迩可没忘记,被她所冒充的那个真正的乔家小姐,家里是做什么的。

只要利用好这个夫人,不愁利用不了她背后的乔家。

可惜了,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货真价实的乔小姐,那么,姬钺白的算盘一定会落空。术业有专攻,管你是多高明的医者或是多传奇的世家,没有涉猎过就是没有涉猎过,玉柝的乔家在血蛊这种特定的玩意儿面前,也是束手无策的。

其实解开血蛊,无非两种办法。其一,就是血蛊的母虫的宿主自己主动解除控制,召回子虫。其二,就是让子虫自己跑出来。

姬钺白今天晚上,或许是真的以为她会遭到聂夫人的毒手,才会从躲着的地方现身,把她带走的。或许他的出发点是乔家,但他终究还是来了。

于情于理,她都不会对这件事袖手旁观。

乔迩哼哼道:“算你走运了。”

她从小的苦可不是白受的,在成分不明的药汁长年累月地浸泡,让她的身体和血液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。只要是蛊虫,就没有不害怕她的。乔迩抽出了剑刃,用指甲轻轻地敲了敲,狠狠心,在手上开了一道口子。

殷红近黑的血从那道狭长的伤口中渗了出来,可以明显看到姬钺白身体中的蛊虫在惊惧地钻动,他的长眉也拧了起来。乔迩扶住了他的头,将他上半身抱在怀里,把伤口递到了他的唇边:“快喝。”

无奈,姬钺白的牙关一直紧咬,警觉性还挺高。乔迩只好把他放下来,自己抬头饮了一口血,俯下身去,托住了他的下颌,把口中含着的东西,丝丝缕缕地渡进他的口中。

双唇紧贴的触感,冰凉又柔软,炽热又陌生。

鲜血从姬钺白的唇角拖曳而出,衬其乌发雪肤,艳丽眉目,让人想到了在地狱中舐血的修罗,虚弱之中,犹带着几分凌厉。

乔迩舔舔嘴唇,紧张地盯着他。

姬钺白眉头拧起,忽然一震。显然是体内的蛊虫已经尝到了被驱逐的滋味,连带让姬钺白也受到了影响,不断地冒出热汗。

这是最愚蠢,可也最有效的办法。乔迩跪在地上,断断续续地喂他喝了七八口血,终于看见了他身上的青络在缓缓消退,修长的指节尽头,正在往外渗出黑得像浓稠墨汁一样血。圆滚滚的血珠落在地毯后根本不化开,而是互相粘合成一起,变成了一条在蠕动的长虫!

“终于让我逮到你了!”乔迩一轱辘爬了起身,将这东西挑到了烛台上,看着金红的火光将它噼里啪啦地烧成了灰烬,这样才能彻底解除姬钺白的禁锢。

果然,姬钺白的眉头舒展开来,仿佛一只捏住他咽喉的手被人拿开了。乔迩这才想起了要给自己裹伤。她在衣柜中找出了干净的布条,将手腕缠了几下。

以乔迩的力气,根本拖不动姬钺白。她小心翼翼地趴下来,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,体温还是很冷,估计得有一段时间才能正常。虽然有地暖,不过在这里躺一个晚上也不是事儿。乔迩把床上的被子拖下来,盖在了姬钺白的身上,这才精疲力竭地侧躺在他旁边。

原本打算只躺躺,但这怎么说都是半夜了。不知不觉间,她就睡着了。

醒来的时候,她就已经躺在了床上了,映入眼帘的是这段时间天天睡醒都会看到的帘帐。她抬起了手,那绑得歪歪扭扭的布条已经被解开了,上了清凉的药,包扎得很好,看不出一点渗血的痕迹。

床榻微微下陷,姬钺白坐在了床边,复杂地看着她,沉声道:“你醒了。”他的面上已经不见了血蛊的痕迹。

乔迩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:“醒是醒了……不过我怎么觉得那么饿,什么时候了。”

没有被岔开话题,姬钺白沉沉地盯着她,忽然道: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

在娶她时,他确实是打算利用她,一步步地渗透入她背后的乔家,徐徐图之。他知道身上的血蛊有多难解决,本来也没有抱十成十的希望。但这一次一醒来,他就发现自己苦苦挣扎了多年也没弄走的禁锢,一夜之间消失了。这一定与她有关。

乔迩的手一顿,想了想,决定不装傻了:“你是想知道——我是怎么弄走你身上的血蛊的吗?”

姬钺白目光一暗。

“对你来说是比登天还难,对我来说却很简单。”乔迩若无其事道:“大概很少有人知道,我乔家的先祖,是从外疆迁徙到玉柝的。在炼药生意之前,也曾经做过蛊毒生意。虽然在很多人看来是旁门左道,但我从小就很有兴趣,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,自然就知道引出来的办法了。”

她这话纯粹浑水摸鱼。乔家祖先刚开始的确没有把药毒分家,但也没有沾染过偏门的“蛊”。希望乔家的先祖听了,别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敲她的头。

姬钺白眯起眼睛:“这个办法,就是喂我喝你的血?”

“不仅如此,我的血只是引子,之后你还得喝药调理。”乔迩瞎编了几句,转移话题道:“我已经告诉你这么多了,礼尚往来,你也该告诉我了,你身上的蛊到底是谁给你下的?”

只要知道血蛊的母虫在哪里,她的任务就……结束了。

姬钺白脸上泛起了一丝奇异的笑容:“夫人,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焰隼的故事吗?”

乔迩回忆片刻,心里咯噔了一下。

那个故事是说,焰隼的雌鸟把其它鸟蛋带回自己家中,伪装成自己的,讨雄鸟的欢心。姬钺白当时还意味深长地说过,焰隼是等孩子死了才抱别家的回去的,而人可未必。

一团乱麻似乎快要找到出口了,乔迩倒吸了一口气:“你不是姬家的……”

“其实那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。”姬钺白打断了她,轻笑一声:“从前,有一双被强行撮合的焰隼,雄鸟对雌鸟一向不怎么样。为了夺回雄鸟的注意力,雌鸟听信了一位外疆人的说法,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法子,怀上了孩子。”

“这招数不错,那只愚蠢的雄鸟真的被引了回来,重新关注起了雌鸟。然而在孩子出生后,雌鸟却发现,大概是因为当初用了不当的法子,这个孩子天生就是个畸胎。”姬钺白的唇边泛起了一抹冷笑:“如果被雄鸟发现了,他一定会怀疑到源头去。雌鸟只好狠心掐死了自己的孩子,趁着月子期间,在附近的村落找到了一个漂亮而又肖似她第一个孩子的婴儿,充当成自己的。”

乔迩的嘴唇动了动。

“只可惜,抱回来的,终究不比亲生的让自己放心。虽然雌鸟找办法除掉了见过那个畸胎的仆从,可有些人,她是不会除掉,比如那个在她月子期间替她找寻婴儿替代品的奶娘……唯恐年老以后,事情败露会招致报复,更担心这个抱来的小孩会威胁她亲生儿子的地位,她听从了那位外疆术士的建议,在这个孩子的身上,下了一道禁咒。”姬钺白托腮,玩味道:“这个故事精彩吗?”

“故事里,那个被抱来的孩子,从小就为自己身上的禁锢而迷茫,长大以后,他找到了白发苍苍的奶娘,撬开了她的嘴巴,还原出了真相。是这样吗?”乔迩一顿,深吸口气:“我唯一不明白的是,雌鸟死了后,为什么那个孩子没有被牵连,还能活着?”

“夫人觉得是为什么?”

乔迩一拍大腿:“我想,是因为钟氏死前,血蛊就已经被人转移了。现在持有血蛊的人,并不知道钟氏在你身上下了蛊,即是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有一个可以拿捏你的把柄。”

钟氏,就是姬大公子的生母,即是这个故事中,焰隼雌鸟的化身。

怪不得姬钺白宁可忍受每个无月之夜的煎熬,也不去求那三滴血。因为他已经尝够了受制于人的滋味,一旦开始接受新宿主的“滋养”,他就会产生依赖感,然后再一次受制于人。

“钟氏?血蛊?”姬钺白弹了弹衣襟上的灰尘,波澜不惊道:“夫人,我只是在说焰隼的故事罢了。”

“不管是焰隼还是人,我都谢谢你愿意把这个故事告诉我。”乔迩下定了决心,道:“那我也实话告诉你吧,我昨天晚上,不是因为迷路才找到扬善堂去的。我怀疑躲在岁邪台上的魍魉……是纵蛊杀人的,而且,它现在就附身在聂夫人的身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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